藏獒

作者:杨志军

早晨,梅朵拉姆敲响了牛粪碉房的门。四周密密麻麻都是狗,她的身边蹭着她的裤子的也是狗。灰色老公獒紧傍着她,只要她敲开一条缝,它就会排闼直入。但是她没有敲开一条缝,她只敲出了一片死寂。她知道里面肯定有人,因为门是从里面闩死的。她踮起脚尖,想从窗户里看进去,但窗户太高她够不着,四下里看着想垫个东西,但眼睛里什么也没有只有狗。她拍了拍灰色老公獒的头说:“我能不能踩着你的脊背爬上去看看?”

灰色老公獒也正在琢磨里面的人怎么一点声音也没有,是不是死了?它望着梅朵拉姆秀美的脸庞,听话地站在了窗户底下。梅朵拉姆摇摇晃晃地踩了上去,不放心地说:“你站牢,可不要把我摔下来。”往里一看,吃了一惊:李尼玛怎么一动不动地躺在地毡上。她喊着:“李尼玛,李尼玛。”身子一歪,掉下来趴在了灰色老公獒的脊背上。老公獒心疼地说:小心啊。

梅朵拉姆站起来,踹了几下门,转身就走,噔噔噔地跳下了石阶。无论是藏獒还是其它藏狗,都给她让开了路。它们都认识她,早就认识了,就像草原人早就认识了她一样。她是漂亮的姑娘,漂亮的姑娘一到草原上就变成了仙女,谁不愿意认识仙女呢?西结古草原的所有领地狗、所有看家狗和所有牧羊狗,都已经传开了:来了一个仙女,她是汉姑娘,她叫梅朵拉姆。所以无论是见过她的还是没见过她的,都不会咬她,哪怕知道她是枪杀了铁包金公獒的李尼玛一伙的,她正在帮助他。而梅朵拉姆也是见狗就熟的,她天生不怕狗,再凶恶的狗,第一次见面她都敢摸它的头。她大大咧咧穿过了密密麻麻的狗群,不时地推着它们,摸着它们。有一只黑獒痴迷地望着她不让开,她因为走得急一下踢在了它的腿上,赶紧说:“对不起。”一脸傲厉神模样的黑獒把尾巴蜷成拳头,理解地冲她使劲摇着。她说:“你们走开,你们围在这里干什么?你们想吃掉李尼玛是不是?那不行,他是我的同事。”终于穿过了远远近近排成阵势的领地狗群,她奔跑而去。

在这个生命攸关的时候,梅朵拉姆想到了西结古寺的住持丹增活佛和藏医尕宇陀。

半个时辰后,丹增活佛亲自带着藏医尕宇陀和两个铁棒喇嘛疾步来到了牛粪碉房前,作为活佛他比任何人都在乎一个生命的存亡。梅朵拉姆被远远地甩在后面了。丹增活佛让铁棒喇嘛用铁棒砸开了碉房的门,抢先进去一看,砸门声已经把李尼玛从昏死中砸醒了。

灰色老公獒趁机溜了进去,立刻被随后进来的铁棒喇嘛赶了出来。灰色老公獒沮丧地叫了一声:完了,一切都完了。它知道只要西结古寺的喇嘛出面,李尼玛就笃定死不了。它徘徊在门口,望着天空喟然长叹:难道我们的铁包金公獒就这样白白死了吗?獒王啊,你在哪里?我没有完成报仇雪恨的神圣使命,怎么向你交代?

藏医尕宇陀蹲在李尼玛面前,看了看他的舌头,摸了摸他的脉搏,从豹皮药囊里拿出一颗用紫盐花、熊结石、仙人姜、檀香、乳香、丁香等藏药炼制成的“十六持命”,又拿出一小金瓶自制的被称作“色花销魂”的藏茵陈酒,让李尼玛用酒服了药。丹增活佛问他有没有必要背到寺院里去,在琉璃护法白哈尔的关照下悉心治疗。藏医尕宇陀说:“还不需要白哈尔愤怒光芒的照耀,他是惊吓所致,不要紧的,缓一缓就好了。”丹增活佛脱下了自己绛紫色的僧袍,裹在了李尼玛身上。这就等于给他裹上了一层严禁一切攻击的至尊铠甲,任何一只狗包括藏獒包括獒王无论出于什么理由都不能追他咬他了。这时梅朵拉姆气喘吁吁地走了进来,长出一口气说:“他还活着,他没有死,那就谢谢佛爷了。”

光脊梁的巴俄秋珠幽灵一样出现在了门口,他探头望着里面的人,看到李尼玛居然裹上了丹增活佛的僧袍,便不屑地吐了一口唾沫。梅朵拉姆回过头来,一看到他便伸手揪住了他的耳朵,问道:“这些狗是不是你叫来的?”看巴俄秋珠不回答,就又说,“其实狗都是好狗,就是让你这个小男孩教坏的,我不理你了。”说着放开了他。巴俄秋珠仰起面孔,珠黑睛亮地望着她,突然响声很大地跺了跺脚。梅朵拉姆说:“别炫耀你的靴子了,穿上靴子有什么了不起。”巴俄秋珠忽闪着眼睛,好像理解了她的意思,说:“穿上靴子我就是男人了,男人可以当护法。”丹增活佛和藏医尕宇陀抬起头来不无吃惊地望着他。尕宇陀问道:“你要当护法?当护法干什么?”巴俄秋珠说:“当了护法我就能保护梅朵拉姆了。”丹增活佛和藏医尕宇陀又都看了看梅朵拉姆。梅朵

拉姆问道:“你们说什么呢?”没有人回答。尕宇陀挥挥手让巴俄秋珠出去了。

领地狗们依然逗留着,但已经没有了此前的亢奋和警觉,一个个疲累不堪地打着哈欠卧了下来,只等灰色老公獒一声令下,它们就离开此地,或者去找吃的,或者去睡大觉。灰色老公獒走下石阶,扬起鼻子前后左右地使劲嗅着空气。它知道现在自己必须要做的,就是找到獒王虎头雪獒,告诉它自己的失败,也听凭它严厉的处罚。它沙哑而短促地吼叫了几声,取消了领地狗群对牛粪碉房的围攻,看着伙伴们陆陆续续走向了野驴河边,便带着满腔仇恨不能发泄的颓丧和郁闷,朝它确定的方向走去。

没走多远,灰色老公獒就听到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眼一看,见是白主任白玛乌金奔驰而来,心想他回来了,他怎么一个人回来了?看他急如星火的样子,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但它没有被自己的疑问拽住脚步,继续往前走着,突然感到一阵心慌,一阵悸动,不由得奔跑起来。它奔跑的节奏忽疾忽缓,扬起的四爪如同鼓槌敲打着草原也敲打着自己的心:见到獒王虎头雪獒,必须立刻见到獒王虎头雪獒。獒王啊,你在哪里?

牛粪碉房里,白主任白玛乌金给丹增活佛说起了发生在牧马鹤部落的一切,请求他立马跟他走一趟,去挽救藏扎西的双手。丹增活佛摇了摇头说:“藏扎西是断魔护法的转世,我去了又能怎么样呢?当赞鬼、敌鬼、誓鬼、刀鬼、损耗鬼、愤怒鬼和玛姆女魔统统都来纠缠一个人的时候,我只有倾心向佛,在吉祥天母的法意中热融那些冰凉的灵魂了。静候变化吧白主任,我现在要做的就是焚香独坐,用无敌密法潜行天下的秘密力量,慢慢消除西结古草原上狼毒(一种能毒死牲畜的草)一样狂生狂长的仇恨。”李尼玛勉强翻译着。白主任着急地说:“他可是你的弟子啊,他是为了草原团结才落到这一步的,你怎么一点都不同情他?”丹增活佛说:“水的清澈就是河的清澈,山的圣洁就是石头的圣洁,佛的行善就是僧的行善,你的同情也是我的同情。我要走了,神灯的光亮正在招引着我,佛坛前的清净无垢才是我的归宿。”

白主任还想说什么,丹增活佛不听他的,带着藏医尕宇陀和两个铁棒喇嘛匆匆出了门。白主任追出门去,看他们不理自己,就回来泄气地坐在了床沿上。屁股还没坐热,他又急急巴巴站了起来,叮嘱裹着僧袍一脸惨白的李尼玛和站在一边同情地看着自己的梅朵拉姆:“守在这里,注意安全,哪儿也别去。”说着,生怕李尼玛再拿枪闯祸,便从自己的枕头底下摸出手枪,揣在了身上。他来到门外,跳上马背,打马就走。他牵挂着冈日森格和獒王虎头雪獒打斗的结果,觉得自己必须立刻向麦政委汇报:丹增活佛怎么是这样一个活佛,弟子就要残废了他都无动于衷,真是修炼到家了。

丹增活佛念诵着《三昧邪咒经》走在碉房山的小路上,突然问道:“药王喇嘛你在想什么?你为什么不跟我一起念经?”藏医尕宇陀说:“我在想冈日森格呢,不知道它到底怎么样了。”丹增活佛说:“你在为冈日森格担忧吗?那你为什么不亲自去看看呢?它现在最需要的恐怕就是你了。”藏医尕宇陀说:“先见之明是佛爷的修持,我这就去了。”说着停了下来。一个铁棒喇嘛飞快地跑向寺院旁边的马厩,给他牵来了马。

丹增活佛来到西结古寺最高处的密宗札仓明王殿里,从靠着墙壁的经龛里拿出了西结古寺珍藏的据说是密宗祖师莲花生亲传的《邬魔天女游戏根本续》和《马头明王游戏根本续》,抱在怀中,称赞着大日如来、吉祥天母、执金刚、欢喜金刚、胜乐金刚、大威德布威金刚、密集金刚、时轮金刚、饮血金刚、马头观音自在、金刚亥母、大黑天、墓葬主等等藏密神祗的法号,沿着明王殿转了七个大圆满的圈,然后盘腿坐在了白色万字符的黑色卡垫上。他开始念经,他本来还要像上次部落联盟会议以后一样,念一遍他默记在心的《八面黑敌阎摩德迦调伏诸魔经》,想了想又放弃了,因为他意识到雪山狮子冈日森格和獒王虎头雪獒的狮虎之战已经有了结果,他不必再去为此费心了。他翻开怀抱里的经典,挑选着段落,轮番念起了有关邬魔天女和马头明王的《游戏根本续》。念经是为了预感,他正在预感,预感和平与战争。他必须为西结古草原乃至整个青果阿妈草原的和平幸福虔诚祈祷。

冈日森格迎山而上的时候,山一下子压倒了它。獒王虎头雪獒的第一次进攻就如此轻易地得逞了,这在父亲和麦政委看来简直有点开玩笑,心里禁不住叫起来:冈日森格,你是怎么搞的?而在他们的对面,牧马鹤部落的强盗嘉玛措高兴地吆喝着:“獒多吉,獒多吉。”

只有冈日森格知道,獒王其实并没有得逞,因为獒王没有咬住它的脖子。它在倒地的时候,蹭着地上的草尖飞速转了一圈,只让獒王扑在了它的屁股上。而屁股是不庄重的,即使它离獒王的六刃虎牙很近很近,獒王也不肯屈尊啃咬一下。獒王是有身份的,它向来认为自己是铜筋铁骨的汉子,是大家风范的领袖,必须堂堂正正地活着,轻易不打,一旦打起来就要打出个高风亮节来。况且面对藏獒的任何打斗对獒王来说都是实施惩罚,以领袖的身份和王者之气居高临下地惩罚一个来犯者,就更需要光明正大了。所以对獒王虎头雪獒来说,神勇阳刚地扑过去,一口咬住对方的喉咙,是它的扑咬也就是獒王级别的扑咬必须坚持的风格。獒王的目的不仅是战胜对方,更重要的是显示自己山峰高耸的威仪并且留下经久不衰的佳话。

而冈日森格却不是这样想的,它不是什么獒王,没有地位身份的负担,不必做出正气凛然的样子以显示大人物的庄严和伟大,它是一个备受歧视的外来者,它参与打斗是为了活下去,为了救主人,而不是为了显示自己的堂堂威仪。所以它可以卑鄙,可以诡诈,可以笑里藏奸、绵里藏针。它的宗旨是:不必气贯长虹,只求咬死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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