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长—段时间,我们的学习生活似乎变得很平静,按部就班,许多事情是—遍又—遍地重复进行的,让人觉得,在以后的几年时间里,我们也就这样下去了。上课,下课,再上课,再下课,打篮球,逛小镇,吃饭,睡觉,背后议论女生……生活自有它固定的格式,但我们并不觉得枯燥乏味。因为在这固定的格式里,我们总会去创造许多新的细节,一次与—次不—样。人在这么大岁数时,总是容易满足的。这次打篮球与上次打篮球,只要换了—个人,或只要球滚进水里去的样子不—样,我们就绝不可能把两次打篮球看成是—种重复的活动。即使觉得重复,也还是饶有兴味,就像—个小孩老对—种固定不变的游戏感兴趣一样。
每个星期,我都要和马水清下一次馆子,吃—顿猪头肉。钱当然是他掏。他有钱,我没钱。他有时叫上刘汉林,有时叫上谢百三,有时叫上姚三船,有时将他们一起都叫上,但,每一次都必然叫上我。我们还共同买了—块布,然后去缝纫店,做了两件相同的衣服分别穿上。有一位老师在办公室里对其他老师说:“马水清与林冰合穿—条裤子还嫌肥。”我常常星期六不回家,而跟着马水清回十八里地外的吴庄去过星期天。
马水清似乎已忘了乔桉当着丁玫的面对他所进行的羞辱,一天到晚地总很自在。他所塑造的形象是少爷的形象。他的钱,在我们那个岁数上,在那个贫穷的年代和在我们那个穷地方上,是多得惊人和让人羡慕不已的。他三岁时,母亲就已在吴庄那地方去世,在上海工作的父亲并未把他接到身边去,而以每月三十元钱的固定款顷,作为他与祖父祖母—起生活的费用,将他永远地留在了乡下。他的祖父曾经开过木排行,有许多财产和储蓄,根本不要这笔钱,于是那三十元钱便仅仅作为马水清的零花钱,同时也作为祖父的一份溺爱,全部给了马水清。这三十元钱既养成了他的少爷作风,也使他获得了大胆的想像和一种别人望尘莫及的能量。现在,只要他愿意,他自己可以不刷饭盒而让谢百三刷,自己可以不洗衣服而让刘汉林洗,自己可以不做作业而让姚三船做。
可他从不支使我去做任何一件事。他让我难堪的惟一的事情,就是拿我和陶卉去闹。比如,他见陶卉决走进教室了,就会喊:“林冰,外面有只鸽子。”听了他的话,我连忙往外跑,差点与陶卉撞个满怀。于是,他和许多同学便会“嗷嗷”地哄闹起来。再比如,我们一起去小镇找小铜匠配钥匙,半路上遇到陶卉,他会将胳膊放在我肩上非常友好地走着,等与陶卉走近时,出其不意地将我猛一推,使我差点将陶卉撞倒。我急了,就变恼。但他会咬着牙,狠狠—揪我的腮帮子,赖皮赖脸地说:‘你是假变恼。“
马水清是我行我素的马水清。
乔桉总站在远处注视着我们,对马水清更是抱了敌意的态度。他当然会记住那天,他当着众人的面,将一枚新的小镜子赔偿给马水清。那天晚自习,他没有到教室来,跑到宿舍后面那口恐怖的大塘边,直把笛子吹到后半夜。
冬天即将来临,被浓荫遮掩着的校园,随着棕树、榆树、白杨树等树木叶子的凋零,而把那片红瓦房和那片黑瓦房越来越分明地袒露在人们的视野里。四周被收获了的稻地,现在满是稻茬,荒凉地躺在乡野的天空下。宿舍前面的小河里,菱角都已枯死、烂断,随着西风,和落在水中的芦叶、树叶—起,被冲到了小河的尽头。世界—下子空阔起来,也似乎寂静了许多。于是白麻子敲响的钟声显得十分清脆、空远,仿佛能一直传到到天边去。
学校决定在霜冻到来之前,把办公室门前的荷塘加以清理并扩大,任务布置下来了,我们得停课—天。谢百三叫了几个人,取来一大堆工具,并很快地领着我们投入了劳动。
乔桉不声不响地从一堆大锹中挑了了一把最锋利的的,猛—剁下去,将地上一根树枝切成两截。当证实了这把大锹确实很锋利也很是顺手之后,他拖着它,走到了他应去的位置上。
用大锹挖泥,需有一把好力气,而且又得会挖——不会挖就挖不成块,那就无法装筐。我和马水清自然不会去选择这种活儿,各自挑了一副泥筐。而邵其平分小组时,竟把我和马水清等几个与乔桉分到了一组:乔桉挖土,我们几个担土,他一把大锹,管我们几副担子。当邵其平宣布这—组合时,我瞥了乔桉—眼,见他猛—踩大锹,把它痛快淋漓地直插进泥里去。和我们分在同一小组的还有陶卉和夏莲香。他们两人合抬—只筐(女生受照顾,两人抬一只筐就行),先走到了乔桉跟前。
马水清用扁担顶了我—下,“该轮到你了。”
走到乔桉那里去,要通过菜地间的—条不可两人并肩而过的小路。我自然知道马水清又在闹我和陶卉:让我和陶卉相逢在小路而尴尬在那里。因此不论马水清多么使劲顶我,我就是不肯走到路上,死死赖在路口。分在另—组的刘汉林看到了,又嗷嗷嗷地叫起来。我朝他砸了一块泥块。幸好没有人与他呼应。我怕马水清在陶卉她们走过来时又要做出什么动作来,便先跑到远处待着,直到陶卉她们走出小路,而马水清走向乔桉,我才重新回到路口。
等了—会儿,马水清挑着担子过来了。扁担两头的筐里各放了一块方方正正的大泥块,直压得他满脸红得发紫,仿佛被—个残暴的人狠狠地勒着脖子。他踉踉跄跄地走着,几次差点歪斜到菜地里。乔桉的机会到了。马水清走到我跟前时,我看到他在龇牙咧嘴,并用双手往上使劲顶着扁担,以便让扁担轻些压在已经硌
疼了的肩头上。他的背本就因为没有大人管教和提醒而微微有点驼,这会儿更驼了。他的那副熊样很可笑。他总算走出了小路。我听见他低声骂了—句:“乔桉这个杂种!”
该轮到我了。我一路走,一路在担心:乔桉这狗日的又将如何对付我?
当我把筐放在乔桉面前时,他看了我一眼,然后往手心狠啐了—大口唾沫。
乔桉能干活。他很早就下地干活了。他干活已经很有几分样子了。他的动作很熟练,很到位,又有一身好力气,干起活来,总让人觉得他不是个学生,而是庄稼地里的—个好劳力。当他将大锹向泥中使劲蹬去时,我马上就知道:我今天绝对在劫难逃。
谁让我和马水清合穿一条裤子还嫌肥呢?除此以外,大概还有另一件事情也使他对我耿耿于怀:最初一段时间,邵其平总说乔桉的作文是全班做的最好的,而近来邵其平却是这样说了:林冰的作文和乔桉的作文,是全班做得最好的。我们在暗暗地较着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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