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麻子很无聊地在家中混了一些日子,花钱置办了一套做鞋、修鞋的家什,摇身一变,成了鞋匠。每天上午九点钟左右,他挑着担子摇摇摆摆地走过来,然后把担子搁在油麻地中学大路尽头的大门口的校牌下,坐在马扎上,专等着油麻地中学的学生过来补鞋。
那时,整个油麻地中学,大概只有杜高阳穿了双皮鞋,其余的全是布鞋。这布鞋很容易破,尤其是穿在我们脚上。往往新鞋上脚,踢它—个星期,鞋头就露出脚趾来,像只窥探世界的小眼睛。再踏它—个星期,鞋底就会踏成—个洞。因此,油麻地中学的学生的日常生活里常要做的一件事,就是到镇上的鞋匠铺里补鞋,或打掌,或在鞋头缝上一块半圆的皮子。
白麻子把担子摆到了校门口,我们的鞋坏了,就都来找他补,一是懒得再到镇上去,二是白麻子曾为我们烧饭,不好意思不让他赚钱。他知道学生没多少钱,总比镇上的鞋匠少要几分,打—个掌两毛,缝—块皮—角五,有时只要一角。坐在他带来的小凳上,晾着汗湿湿的脚,一边与他说话,一边欣赏着自己的脚趾头,那时候,是个很舒服的时候。中午,白麻子不回家吃饭,由家里人来送饭,因为中午这—阵儿正是我们的空闲时间,他会有不少生意。他就整日守在校门口,有尿了,就站起来,走到几步远外的小河边上,掀起厚厚的人造革围裙,将尿淅淅沥沥地尿到河中。
白麻子离开油麻地中学之后,羊子就常问施乔纨:“白麻子呢?”施乔纨就告诉他:“他走了。”“上哪儿了?”“回家了。”“为什么回家了呢?”“学校不要他了。”“为什么不要他了呢?”施乔纳转过身去,“他偷学校的东西。”羊子总坐在食堂的门槛上,用一双胖手托着下巴,一副思念的样子。
不久,羊子知道了白麻子就在学校的大门口,就沿着白杨夹道,摇摇摆摆地向白麻子那儿走。那时,我们都正在上课,四下里空无—人,就他—个小小人儿在阳光下走动。大门口的那个,像有了感应一般,从门柱那里探出脸,一见是羊子,立即站起,也摇摇摆摆地朝羊子走来。两人渐渐走近,羊子停住了,望着白麻子。白麻子就朝他招招手,“过来呀,羊子!”羊子就跑动起来,白麻子就张开双臂蹲下,然后顺势将羊子抱住了。羊子又高兴又有点惊慌地在白麻子怀里乱动着。白麻子抱着羊子走向大门把羊子放到凳子上,让他坐在那儿,然后去镇上买来许多糖果让他吃。羊子—边吃,一边高兴地乱动着两条腿,把脚丫子很凳子上拿,可是因为胖,老也拿不上来。如果这时有个拎菜篮的女人从这门口经过,就会说:“这一大一上两个,长得一个模样。”
羊子与白麻子在一块儿,就会忘记一切:时间、家、施乔纨……仿佛这世界上,就只有他和白麻子两个人。我们从镇上回学校,路过校门时,对羊子说:“走,跟我们回家吧。”羊子就扭过身子,“不。”白麻子就会捏住羊子的鼻子,把他的鼻涕抹了,甩在地上,笑着对羊子说:“羊子喜欢待在我这儿玩,对吗?”羊子就一边往嘴里填吃的,—边望着我们点头。
白麻子给他在路边的桑树上抓—只黄色的天牛,再到杨树上捏一只带有白点的黑色天牛,用线拴了它们的脖子,放在—个擗下的树枝上,让羊子抓着玩。白麻子给他讲故事,一个个又—个地讲,像天老地荒时剩下来的—个老爷爷。白麻子教他说:“老鸡带小鸡,走东又走西,老鸡咕咕咕,小鸡唧唧唧……”羊子很聪明,—会儿工夫就记住了。白麻子—边钉鞋掌,一边和羊子大声地念:“老鸡带小鸡……”白麻子教他反复说:“木头木头墩子,秃子是我孙子;木头木头脑子,我是秃子老子。”羊子一反复说,就准错:“木头木头墩子,我是秃子孙子;木头木头脑子,秃子是我老子。”白麻子就仰靠在校牌上哈哈地笑,羊子也拍着小手“咯咯咯”地笑。
施乔纨不让羊子找白麻子。
“不。”羊子说。
施乔纨就抓住羊子的一只胳膊。
羊子蹲下屁股挣脱,“我不。”
施乔纨就在他屁股上掴了一巴掌。
羊子就“呜呜”哭起来。
施乔纳就牵着羊子的手,将他拉回屋里。羊子就不停地哭。
后来,施乔纨有事离开了,他又立即逃出来,沿着白杨夹道往白麻子那儿跑。见了白麻子就咧咧嘴,很可怜地哭起来,“我妈打我……”
白麻子用袖子给羊子擦去眼泪,“羊子别哭,我以后也打她。”
羊子就不哭了。
有时白麻子手头活儿多走不开,而这时羊子又想吃点什么,白麻子就掏出几毛钱来,让羊子自己去镇上买。羊子一去就是好半天,因为镇上—些促狭鬼把羊子留住了,给他东西吃,逗他说“打架”的情景。羊子觉得自己的话能引起那么多人大笑,很得意,就眯了眯小眼说:“白麻子跟我妈妈在铺上打架,直颠直喘的……”“直颠直喘的”五个字,就被许多人听了去,记住,一边笑—边说“直颠直喘的”。羊子见他们都说“直颠直喘的”,一缩脖子笑了,再大声说:“直颠直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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