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绮与红枣招呼完了,便走到厨房里去。厨房里有些脏,积了一层灰。罗绮说:“这么好的地方,这么脏,真有些可惜了,有人住过来天天拂拭一遍就好了。”红枣怔了片刻,接过话,说:“你要是放心,我住过来给你拾掇拾掇。”罗绮白了他一眼,说:“瞎说,哪能让你做这些事,我的儿子我从来也没让他做过粗活。”红枣抢过话,说:“这有什么?我喜欢这儿。”罗绮认真地打量了红枣两眼,笑着说:“你要是真喜欢,就住过来,就是有点委屈你了。”“哪儿呀,”红枣说,“我真的是喜欢这儿。”
红枣正式住进了东郊。为了给他解闷,罗绮把家里的那只卷毛狗也带过来了,住了几日,红枣对这幢别墅多多少少开始熟悉了。一旦熟悉了,恍惚处就少了,家常处也就多了。而那只卷毛狗对他似乎也熟悉了,有了巴结的意思。这只狗是白色的,还没有长大,像一只硕大的毛线团。罗绮总是坐在自己的那张“专座”上的,而红枣则喜欢三人沙发上最右首的那一侧,他窝在那个角落里,右臂靠在扶手上,心情和身体都是周末的调子,慵懒而又轻松。音乐放在那儿,电视开在那儿,只是与他们并没有直接的关系,无非是一些不太响的声音。他们说一些话,没有中心,扯到哪儿算哪儿。但这样的谈话在红枣的这边是一份享乐,他总是体会得到罗绮的女性心肠,罗绮通常是挑剔的,可是对红枣又是宽容的。她总是先洗完澡,然后穿得很宽松,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翻几页当天的报纸。然后他们就开始说说话,说话的时候手上总要抱着小卷毛的,一边说一边抚它身上的毛。而小卷毛的细小叫声也是卖乖的、讨人疼爱的。他们的交谈一般也不会谈得太晚,道完晚安,各人就走到各人的卧房里去了。秋夜总是这样,在夜色之中秋高而又气爽。
罗绮想给红枣理发纯粹是一次心血来潮,她买来了一只电推子,装上五号电池,让红枣坐在一张方凳子上。经过一个夏季,红枣的头发已经相当长了,足以像罗伯特·巴乔那样扎一只小小的马尾松。罗绮说,男孩的头发太长了有点“绵”,不精神。红枣自己也觉得后脑勺那一把过于唆,就听从罗绮了。罗绮儿子的头发一直都是罗绮理的,她手艺不错,一举一动都有点职业理发师的味道。他们在卫生间的马赛克上铺上了过期的晚报,罗绮推上电开关,手电推子就在红枣的头顶上轻轻地爬动起来了。红枣的黑发一缕一楼地落在了旧报纸上。罗绮的动作很轻,偶尔拽一下,就会抬起头,在大镜子里头问红枣:“疼吗?”红枣说不。红枣总是说不。不到十分钟工夫罗绮就把红枣的头发弄利索了,然而,她不急于收工,她一点一点地,仔仔细细地帮他修理,每一根头发都恰到好处地支棱在头皮上。后来她关掉了开关,站到红枣的身后,两只手捂住红枣的腮,在镜子里头左右看了一回,抿着嘴只是笑。后来说:“这一回真的像我的儿子了。”红枣听了这句话便有些不好意思,又不好说什么,便什么都不说。这个沉默的间歇就有了“无声就是默许”的意思。罗绮丢下电推子,随手打开了电热水器的花洒水龙头,让红枣把头低下去。红枣知道她的意思,说:“我自己来。”罗绮便在他的后脑勺上轻轻打了一巴掌,责备说:“犟嘴!”随后罗绮就摁下了红枣的脑袋。柠檬水柱喷下来之后红枣听到了罗绮这样说:“听话。”
“听话,”这是童惠娴常对儿子说的,现在又轮到罗绮这么说了。母亲的话耿东亮不能不听,而罗绮的话红枣就更不能不听了,因为罗绮是母亲又甚过了母亲。
罗绮在红枣的头上抹上了过量的诗芬洗发膏,诗芬牌泡沫张扬开来,发出很动人的沙沙声。红枣低了头,紧闭了双眼,挪出右手到半空去抓水龙头。却又被罗绮打了一下。罗绮用花洒给红枣冲了一遍又一遍,末了用指头捻了捻头发,十分地爽洁了,红枣便把脑袋甩了甩,像一条落水的狗,甩出了许多水珠子。都弄停当了,罗绮擦过手,点上了一支烟,倚在了卫生间的门框上,很知足地说:“好长时间不当妈了。”
罗绮只吸了三四口,便把香烟摁到便池里了。左右端详了红枣一回,用那种总结的语气十分肯定地说:“这一回精神了。”
红枣看了看自己,小平头,干干净净的,是精神了。罗绮走上来,悄声说:“吃完饭,我们游泳去。”红枣听出来了,罗绮说的是“我们”。
别墅区的游泳池里没有人。这只有一个解释,别墅区里的住户并不多。游泳池的形状很不规则,像一只放大了的猪腰子。罗绮的泳技不错,除了她的蛙泳,蝶泳、仰泳、自由泳都是有板有眼的,一招一式都看得出身体的对称关系。红枣在水面上仰了很长时间,天上没有云,只有很抽象的蓝颜色。蓝得很抒情,又平又润。池水托住他的身体,只需要手部的几个简易动作就能够保持全部的平衡了。水的浮力实在是太美妙了,它轻而易举地就使人获得了全部的自由。在某些时候,水就是想象力。
罗绮大概是累了,她戴上了墨镜,一个人半躺在白色的塑料椅上。太阳伞遮住了她的半个身体,只有半条腿被太阳照耀着。她的腿比她的脸年轻得多,有反光,有弹力。
红枣怕太阳。上岸之后红枣一直想找一个避阳的地方好好歇一下。罗绮看出了他的心思,罗绮说:“你太白了,还是黑一点儿好。”红枣不好坚持,只好在人造绿草皮上坐下来。罗绮说:“你游泳游得可不好。”红枣说:“我很少下水,从小我妈就不让我下水。”罗绮半是自语半是回答道:“怎么能不下水呢?现代生活不可以远离阳光,更不可以远离水。”红枣笑起来,说:“现代人和现代生活是两码事。”罗绮在笑,她戴了墨镜,看不见她的眼睛,但两只嘴角对称地咧开来了。罗绮说:“我在哪儿,阳光就在哪儿,水就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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