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硬鼓儿的那人从楼梯上滚下来,店主人连眼皮也没抬一下,端着只大茶杯,兀自坐在餐桌边啜饮他那气味难闻的苦茶。
正往楼上走的老洋人,伸手抓住楼梯扶手,一只脚登住了墙,空着的那只手举着圆顶礼帽和一把雨伞,只一抬腿,那人便从他身下风也似地跌了过去。
“小丁先生么?”剩下的十来级楼梯,老洋人走了好半天,十足古稀老人的派头儿,全不似方才那般矫健,脚下的木板也安静得很。“老丁先生是在下的朋友,几十年的交情。”
老洋人的身材不算太高,瘦瘦的窄脸,大鼻子,大眼睛,绿眼珠,稀疏的白发披到肩上,衣饰讲究,看上去相当的气派。他的本地话讲得溜极了,竟然还学会了本地人吃字的习惯。
“你又是哪位?”丁少梅正没好气,鼻子里喷出伤风的灼热。
“在下吉格斯,艾伦·吉格斯。英法两界里扫听扫听,老吉格斯就是我,买过老丁先生不少古玩。”
楼梯下,店主人虽然又老又矮,手脚却麻利,抓小鸡子似地把打硬鼓儿的架弄着,推出大门。
“马上就要了饭啦,还充哪门子硬汉?”那人在洋人的地界不敢撒野,嘴上嘟囔着出去了。
那只青花瓷罐危险地摆在桌边上,丁少梅拿起包袱皮,背转身又要把它包裹起来。他并非有意冷淡老吉格斯,但脑袋里边轰轰地响,嗓子干涩如砂纸,他实在打不起精神来应酬。
“这是老丁先生的骨殖么?请等一等。”老吉格斯亲自动手,将瓷罐安置在桌子正中,又从袋里摸出一支锡筒装的雪茄烟,点燃后安放在瓷罐前边,往后退了一步,这才正经八百地鞠了4个躬。“节哀顺变。”他又向丁少梅点首为礼,顺手把点燃的雪茄咬在嘴里。
丁少梅在边上还了一礼,心下狐疑,这老洋人怎么会知道瓷罐中是爹爹的骨灰?这只瓷罐,他带着它在长春施展浑身解数才摆脱日本人,不单单使出英国间谍教授传给他的反跟踪法,连儿时捉迷藏的手段也拿了出来;除了过山海关边境,被精细又蛮横的日本宪兵强行打开检查过一次,关内不会有人知道。
老吉格斯又将手伸进衣袋,这次掏出来的是只旧麂皮的钱袋,抻出一叠钞票放在桌上,道:“一点点奠仪,不成敬意。”
从这几句客气话,到方才的4鞠躬,看得出来,此人是个“中国通”,或者说是本地众多“中国通”中的一个。这只是丁少梅模模糊糊的感觉,关里关外连日奔波,丧父之痛加上复仇心切,许是内热上火又外感风寒,他两颊发烧,身上忽冷忽热,往日机敏过人的思维,此刻也迟钝起来。这是要病,若不是如此,他认为自己应该能从老洋人身上发现更多的东西。
送奠仪!洋人不讲这种没来由的客气,老吉格斯今日前来,必有其他目的。丁少梅挣扎着转动麻木的大脑。
“老夫给老丁先生找了块墓地,在英国义地,安静得很。他这样优雅的绅士,应该有个好归宿。”老吉格斯颊上的皱纹耸了耸,算是微笑。
“你只是家父的一个买主,用不着行这么大的人情。”老吉格斯的这一番安排,确实解决了丁少梅眼下最大的急难,但是,洋鬼子的人情可不是大风刮来的。
“老丁先生除了古董,也卖别的东西,这些就算是还上我的欠帐吧。”
“家父的帐簿我见过,人欠欠人的我都两清了,没有这笔帐。”若不是他出面清理帐务,还不知道这家早已败了。自己在英国大手大脚地胡乱花用,只知道写信找爹爹要钱,不曾想,爹爹为了挣钱供他,竟冒险跑到满洲国做生意,把老命也赔在那里。想到此处,他的心中一阵巨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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