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记

作者:沈复

余游幕三十年来,天下所未到者,蜀中、黔中与滇南耳。惜乎轮蹄征逐,处处随人;由水怡情,云烟过眼,不过领略其大概,不能探僻寻幽也。余凡事喜独出己见,不屑随人是非,即论诗品画,莫不存人珍我弃、人弃我取之意,故名胜所在贵乎心得,有名胜而不觉其佳者,有非名胜而自以为妙者。聊以平生所历者记之。

余年十五时,吾父稼夫公馆于山阴赵明府幕中,有赵省斋先生名传者,杭之宿儒也,赵明府延教其子,吾父命余亦拜投门下。暇日出游,得至吼山,离城约十里余里,不通陆路。近山见一石洞,上有片石横裂欲堕,即从其下荡舟入,豁然空其中,四面皆峭壁,俗名之曰水园。临流建石阁五椽,对面石壁有“观鱼跃”三字。水深不测,相传有巨鳞潜伏。余投饵试之,仅见不盈尺者出而唼食焉。阁后有道通旱园,拳石乱矗,有横阔如掌者,有柱石平其顶而上加大石者,凿痕犹在,一无可取。游览既毕,宴于水阁,命从者放爆竹,轰然一响,万山齐应,如闻霹雳声。此幼时快游之始。惜乎兰亭禹陵未能一到,至今以为憾。

至山阴之明年,先生以亲老不远游,设帐于家。余遂从至杭,西湖之胜因得畅游。结构之妙,予以龙井为最,小有天园次之。石取天竺之飞来峰,城隍山之瑞石古洞。水取玉泉,以水清多鱼,有活泼趣也。大约至不堪者,葛岭之玛瑙寺。其余湖心亭,六一泉诸景,各有妙处,不能尽述,然皆不脱脂粉气,反不如小静室之幽僻,雅近天然。

苏小墓在西泠桥侧,土人指示,初仅半丘黄土而已。乾隆庚子,圣驾南巡,曾一询及。甲辰春,复举南巡盛典,则苏小墓已石筑其坟,作八角形,上立一碑,大书曰:“钱塘苏小小之墓。”从此吊古骚人,不须徘徊探访矣!余思古来烈魄贞魂,堙没不传者,固不可胜数,即传而不久者亦为不少。小小一名妓耳,自南齐至今,尽人而知之,此殆灵气所钟,为湖山点缀耶?

桥北数里有崇文书院,余曾与同学赵缉之投考其中。时值长夏,起极早,出钱塘门,过昭庆寺,上断桥,坐石栏上。旭日将升,朝霞映于柳外,其态极妍;白莲香裹,清风徐来,令人心骨皆清。步至书院,题犹未出也。午后交卷。偕缉之纳凉于紫云洞,大可容数十人,石窍上透日光。有人设短几矮凳,卖酒于此。解衣小酌,尝鹿脯甚妙,佐以鲜菱雪藕,微酣,出洞。

缉之曰:“上有朝阳台,颇高旷,盍往一游?”余亦兴发,奋勇登其巅,觉西湖如镜,杭城如丸,钱塘如带,极目可数百里,此生平第一大观也。坐良久,阳乌将落,相携下山,南屏晚钟动矣。韬光云栖,路远未到。其红门局之梅花,姑姑庙之铁树,不过尔尔。紫阳洞予以为必可观,而访寻得之,洞口仅容一指,涓涓流水而已。相传中有洞天,恨不能抉门而入。

清明日,先生春祭扫墓,挈途同游。墓在东岳。是乡多竹,坟丁掘未出土之毛笋,形如梨而尖,作羹供客。余甘之,尽其两碗。先生曰:“噫!是虽味美而克心血,宜多食肉以解之。”余素不贪屠门之嚼,至是饭量且因笋而减。归途觉烦躁,唇舌几裂。过石屋洞,不甚可观。水乐洞峭壁多藤萝,入洞如斗室,有泉流甚急,其声琅琅。池广仅三尺,深五寸许,不溢亦不竭。余俯就饮,烦躁顿解。洞外二小亭,坐其中,可听泉声。衲子请观万年缸。缸在香积厨,形甚巨,以竹引泉灌其内,听其满溢。年久结苔厚尺许;冬日不冰,故不损也。

辛丑秋八月,吾父病疟返里。寒索火,热索冰,余谏不听,竟转伤寒,病势日重。余侍奉汤药,昼夜不交睫者几一月。吾妇芸娘亦大病,恹恹在床。心境恶劣,莫可名状。吾父呼余嘱之曰:“我病恐不起。汝守数本书,终非糊口计。我托汝于盟弟蒋思斋,乃继吾业可耳。”越日思斋来,即于榻前命拜为师。未几,得名医徐观莲先生诊治,父病渐痊;芸亦得徐力起床。而余则从此习幕矣。此非快事,何记于此?曰:“此抛书浪游之始”,故记之。

思斋先生名襄。是年冬,即相随习幕于奉贤官舍。有同习幕者,顾姓名金鉴,字鸿干,号紫霞,亦苏州人也,为人慷慨刚毅,直谅不阿。长余一岁,呼之为兄,鸿干即毅然呼余为弟,倾心相友。此余第一知交也。惜以二十二岁卒。余即落落寡交。今年且四十有六矣,茫茫沧海,不知此生再遇知己如鸿干者否?忆与鸿干订交,襟怀高旷,时兴山居之想。

重九日,余与鸿干俱在苏。有前辈王小侠与吾父稼夫公唤女伶演剧,宴客吾家。余患其扰,先一日约鸿干赴寒山登高,藉访他日结庐之地。芸为整理小酒榼。越日天将晓,鸿干已登门相邀,遂携榼出胥门,入面肆,各饱食。渡胥江,步至横塘枣市桥,雇一叶扁舟到山,日犹未午。舟子颇循良,令其籴米煮饭。余两人上岸,先至中峰寺。寺在支硎古刹之南,循道而上。寺藏深树,山门寂静,地僻僧闲,见余两人不衫不履,不甚接待。余等志不在此,未深入。归舟饭已熟。

饭毕,舟子携榼相随,嘱其子守船。由寒山至高义园之白云精舍。轩临峭壁,下凿小池,围以石树,一泓秋水。崖悬薜荔,墙积莓苔。坐轩下,惟闻落叶萧萧,悄无人迹。出门有一亭,嘱舟子坐此相候。余两人从石罅中入,名一线天,循级盘旋,直造其巅,曰上白云。有庵已坍颓,存一危楼,仅可远眺。小憩片刻,即相扶而下。

舟子曰:“登高忘携酒榼矣。”

鸿干曰:“我等之游欲觅偕隐地耳,非专为登高也。”

舟子曰:“离此南行二三里,有上沙村,多人家,有隙地。我有表戚范姓居是村,盍往一游?”

余喜曰:“此明末徐俟斋先生隐居处也。有园闻极幽雅,从未一游。”

于是舟子导往。村在两山夹道中。园依山而无石,老树多极纡回盘郁之势。亭榭窗栏尽从朴素,竹篱茆舍,不愧隐者之居。中有皂荚亭,树大可两抱。余所历园亭,此为第一。

园左有山,俗呼鸡笼山,山峰直竖,上加大石,如杭城之瑞石古洞,而不及其玲珑。旁一青山如榻,鸿干卧其上曰:“此处仰观峰岭,俯视园亭,既旷且幽,可以开樽矣。”因拉舟子同饮,或歌或啸,大畅胸怀。土人知余等觅地而来,误以为堪舆,以某处有好风水相告。鸿干曰:“但期合意,不论风水。”(岂意竟成谶语!)

酒瓶既罄,各采野菊插满两鬓。归舟日已将没,更许抵家,客犹未散。芸私告余曰:“女伶中有兰官者,端庄可取。”余假传母命呼之入内,握其腕而睨之,果丰颐白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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