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过程中,只是逐渐感受到幻灭。理论对了解自我质地没有最终帮助。贞谅赋予她颠沛流离四处游荡的童年,已成为内心观念的坚硬基石。她只信任身体力行得以检验的真实事物和直接经验。
伦敦是阴郁而不存亲近的城市。古老建筑,人群面无表情生疏有礼,性情的保守和刻薄,与它无血缘的人无从领会。学校里身材瘦削脸色苍白的欧洲同学,她与他们无话可说。细雨霏霏的气候常有,雨水使人倦怠。休息日,她独自带一把长柄雨伞,穿黑色大衣和球鞋,背帆布包,坐地下铁穿梭整座城,逛遍博物馆,美术馆,教堂,广场,集市……所有大街小巷。用脚步丈量地图上的每一个标记。疲惫时,走进街角咖啡店买一杯热咖啡,一只夹新鲜奶酪的全麦小圆面包,坐在落地窗前的高脚木椅上,看着街景进食,休憩。雨中的古老建筑,清冷轮廓湮没于水雾中。电车开过叮叮当当。耳边略带坚硬腔调的英语嗡嗡作响。
她说,在这个城市里,我得到完全的隔绝,因此觉得自由。
20岁,她意识到生命陆续缓慢长出新的结构和部分。她仍旧习惯在眼皮上描出漆黑粗壮的眼线,眉间涂上戏剧化的白粉。皮肤黝黑,东方面孔,一双眼尾细长的漆黑眼睛,单眼皮,眼神高远冷淡。十年如一日,始终是齐眉刘海的浓密长发。她来自高山上与世隔绝的少数民族村庄,唯一留存下来的样本。同学老师以为她是日本人或韩国人。她说她是中国人,他们会问她来自中国哪里。她无法说明经历,生性严肃,不爱插科打诨嬉笑过场,于是从不解释也无说明。很多人因此认为她倨傲。
她的确无法轻易说清内心容量。那里隐藏的黑暗深沉难辨。
跟身边同龄人并不靠近,几近活在完全不同的层面。她少年时想要和贞谅反向而走,在临远积极投身友谊寻找伴侣,成年之后却自动放弃。投靠人群需要付出太大代价。事实上,她并不知道如何与人互换。她的生命在按照一种既定的秩序坚定有力地抽生、蓬勃,即使是新生的结构,也遵循同一轨道。等她清楚自我的属性,她便也学会了坦然接受孤立。
因为失去对情感的信仰,投入情爱姿态不羁。不交结朋友,只有恋人。很多恋人,男性,女性,年龄身份全无限制。与不同肤色不同语言的人进行肉身的联结,这种短暂而迅急的麻醉,使她一度无法自控。与旁人的关系,都以自发行动作为主要方式,直率,热烈,截然干脆。她耽溺于性与药物。
种种方式,不过是想暂时得以忘却。忘却存在,忘却记忆,忘却时间,抵达日常经验无法揭示的心灵层面。听到,看到,感觉到种种清醒时无法被打开的超脱大门。只要能够有效完成,哪怕昙花一现,时效完尽,身躯跌落大地分崩离析。这些礼物,暂时使她忘记自身是个异质的存在:没有亲人,没有故乡,没有归宿。她被放置在世界任一角落,随波逐流,孑然一身,自生自灭。
我们是否一定要寻找和回归故乡,这样才会联通本源,让心安宁。15岁时,她询问琴药,并要求他日后安排时间带她去寻找春梅。他答应她,但说,其实你未必需要知道自己从哪里来。最终,你也不会知道要去的是哪里。所谓故乡,我们回不去的地方,你不必担心没有家,没有血缘的认知。我们每一个人都只是暂存这具肉身之中的过客。度过此生,是让灵魂完成这段旅程,让它获得超越的能量。世间所有地方,不过都只是旅店。也许以后我们还回来。也许不再回来。
你希望自己回来,还是不回来。
当然不要回来。如果回来,那说明我们的力量不够。
16岁冬天,与贞谅最后一次去往清远山。
山顶上废弃古老的寺庙,清远寺,大殿里有三座佛像,分别代表过去现在和未来,用生长一千年银杏雕刻而成。清远寺也许是一座真正的庙宇,古老,被废弃,永恒仪式感的佛像,没有人来烧香跪拜祈求俗世繁荣。寺庙历经浩劫多次,被战争和权力交替轮番洗刷。后来有一年,雷电劈击殿前老玉兰树,引燃火灾。但始终没有人扰动三座大佛,佛像完好无损,大佛神情目空一切。
庭院里腊梅在雪后凛冽寒气中绽放,黝黑色清瘦枝干上,金黄色梅花密密排列,散发出清香,在灰白天色里显出勃勃生机。破损墙壁上留有墨迹,有人用放逸行书抄了一首晋人的诗。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她们在诗句前伫立,长久凝望这片字迹。
晚上住在寺庙旁边的小旅馆。这家私人旅馆名叫清宿,每次来山顶,她们都会住在这里。旅馆有温泉,在露天温泉里浸泡,细雪落于头脸轻轻碰撞,咝咝融化在滚烫热汤里。她和贞谅全身赤裸,偶然而稀少的亲密靠近。她紧绷绷的身体,仿佛蓄势待放的花蕾,坚硬青涩。身心极为早熟,也许因为身边存在一对内心深沉不驯的成人男女。贞谅纤瘦,但毕竟是在褪色中,肉体有一种熟坠。如同已开到盛期的花树,在释放出内里最后一股力量。她的手臂、后脖以及后腰上的刺青,花纹均来自古代图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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