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史

作者:孙世祥

富华回去了。天主留下来,到处找工作。他先到市文联去找章长江,因为天主从前的小说曾大得他们的赏识。认为天主日后会是一个优秀的小说家。天主想或许会得在他们那里编编刊物。没料到章长江那里,见天主如此窘迫而来。又天主受这一次南迁奔波,身体、面庞羸弱、憔悴许多。一听天主说了,即刻说:“不可能!我们这里人都超编了!还愁赶不出去!”天主说:“能否招聘我搞专业创作呢?”章长江说:“那更笑话了!你要当专业作家?至少还要再苦十年!你现在二十零头,人事不知,阅历尚浅,当什么作家?”一时更有市文联几个人聚拢来道:“你现在作品集都没出一部。走到哪里,谁承认你?你要像我们一样,写上几部。走到哪里,抱着就去了。”就把他们的长篇小说之类,赠与天主。天主马上接了,一大抱地抱着。心里却鄙夷:“我只不过抱着一抱垃圾而已!”众作家说:“你快去!不要傻了!天下乌鸦一般黑,哪里好谋生?虽说你是在滇北一小山村里教中学,比滇北山村丑的地方还有呢!撒哈拉大沙漠、西藏高原,都比你那米粮坝环境恶劣。你在那地方,环境恶劣、生活困苦、工作艰辛,正好深入生活,体验人生,正好写作品!我们要深入贫穷落后的地方去,还深入不进去呢!去不了!你正所谓是得天独厚了!好好地再写五年,你就成大气候了,那时出山来,我们就聘你为专业作家了!”

天主对此类昏话,含糊答应。章长江也见天主可怜,说:“你可以到劳务市场上去问问,可有什么活干,你干点活试试,不行的话赶快回去了,即使是地球上最日脓的中学,但只要有那两文工资,也比你流浪强得多!”天主一言也听不进去,只暗问自己:“我已落到流浪的地步了吗?”于是又将王昌信在西双版纳,被当地林场强行毁约造成的经济损失一案说出来。章听说,道:“你快去联系!我大哥在最高人民检察院,妹妹在司法厅!都可以帮忙的!这是几千万的赔偿案!你要与他签个合同!有个字据!赔偿所得或三七开,或四六开,我们要占大头!官司打赢,你岂不就可以不回你那荞麦山中学!有个几百万,在哪里过不下去?”

听章长江一催促,天主大喜。来凉亭借钱。众人见他已是个流浪汉,哪肯借钱给他?孙家文借了一百元给天主:“大哥,你回去好好干工作算了!前几年你名声大,全族人提起你好不光荣。现在都说孙家败了,你也被赶出学校,到处逃难,我们听着也难过。”天主热泪盈眶,接过钱来,心里直想,等我搞了几百万来,好好地报答我这好兄弟。即来买了车票,又赶回勐满小河边。

车轮滚滚南驰,天主在车上做起无边的发财梦,有了几百万,先拿十万出来,接母亲弟妹回法喇村,安顿好他们的生活、学习,自己就去创建伟业!无牵无挂,至死方休!一定要不辜负晏明星直到杨春晓这些女人爱他一场!必得在电视上频频出现。他孙天主还是那个孙天主:傲视宇宙,睨睥万物!冷笑的双唇,挑战的目光,冰冷的脸色,倔强的雄心!必得羡眩故人心眼,不枉她们爱了自己!

但天主分文无有,说不得此行的艰苦,饿极时,就去饭桌上坐了,吃到碗里稍少些,趁饭馆老板不注意,即开溜。一路混饭,吃到思茅。而到磨黑,已混不到饭吃了,有人拿来一根绳子在地上摆,人手伸下去,套住了的,赢他十元,套不住的,倒输十元。天主无钱,看了半日认定是赢了,伸手指下去,绳拉,他的手指按在空地上。那人就要钱。天主实说:“分文无有。一天多颗粒未进肚了。”那人说:“无钱你就不要来!”旁边的扳天主:“兄弟你让开,等我们来。”就又去赌。天主让开了。如此混了下来。

天主回到小河边,众人大惊,问怎么又回来了。天主说了章长江所言。富民等都不相信。陈福达说:“你尽做无聊的事!王昌信心黑得要命!真正得两千万了,他会给你一分?勐腊县林场这些人又是憨包,轻轻省省就递两千万给你们?人家的势力有多大,你们不晓得!这里公安局这些人,林场一喊动,就动了!”

吴传义带了孙天主,来找王昌信。王昌信四十二岁,仍未婚。他家原是米粮坝县三合乡地主,因解放后在家乡就有遭镇压之虞。在全省各县,流来浪去,竟到如今四十来年。他是文盲,人却精明。很有经营头脑。先后在镇沅、普文等地或搞种植场,或搞煤矿,都发了大财。当他刚一显成效,当地人无不驱逼他走,他毫无办法。又到西双版纳,包了三万亩原始森林,合同期十年,每年种一亩地,交一千元。第一年他从米粮坝等地招来三十多户人家,伐开森林,到元江等地拉来甘蔗种。一是人招来晚了,二是资金不到位,三是天干甘蔗种不下去,四是甘蔗到后一半多坏了,再加米粮坝来这些人,都不会种甘蔗,且初到热带森林中,虐疾盛行,死了三十多人。但第一年下来,他仍赚了五万多元。预计次年,他就可以净赚三百万元,但他自己则吹第二年要赚五百万,第三年要净赚一千五百万。林场红了眼,立即把合同撕毁,废止他的包工头,从他手下提了三个人起来,都做包工头。王昌信就忙告状。但在当地请的辩护律师,都开口要五千、三千。王昌信给了,却根本不理。王昌信去讨钱,被赶出门来。王无奈,只好回米粮坝去请律师。就请了个王南伟,王是天主高中时的地理老师,改行做律师。王叫留一千元给他做路费,王昌信留了,王南伟又不来。如此已两年多。王昌信又知上了当,受骗了。写信去要那一千元,王南伟一信不回。

被王昌信从米粮坝老家招来这些人,都是被王昌信的花言巧语骗来的。陈福达就是其中之一。以后陈福全、陆建琳家,也是如此。这些人被王克扣工钱,至今未给。又陈福达的姨夫陈福贵等,都死在这里。死了几十人。无不恨王昌信。为他说话的,一个都没有。在大黑山已成了孤家寡人。

县法院终于开庭审理。地方人办地方事,再没给王昌信便宜的。再者林场这几年也赚肥了。大大小小十几辆轿车,数百万的楼房,再加上各自鼓起来的腰包,都是靠王昌信开风气之先,米粮坝县这些搬迁户给他们挣起来的。还是判决林场赔王昌信八万元。王昌信不服,要到州中院上诉。而大黑山、小河边这些人都说:“老天!王昌信哪里像我们苦过一天?坐着就捡八万元了,还不满意!我们苦一生人,也挣不来这八万元!王昌信心太黑了!”

王昌信只说这些米粮坝人蠢,仍要上诉,说至少要赚他一百万他才心服。有了一百万,他要到外国去办企业。说中国太黑暗了,办不成。众人说更是笑话。他在中国还一字不识,处处上当;到外国,更是语言不通,更要吃亏至死,他才会说外国也黑暗了。

王昌信要上诉,但苦于无力。听吴传义说到孙天主之能时,忙请吴传义:“快请他来帮我这一把,一百万我情愿分他五十万了!”吴说:“人家明天就要走了,还说什么!”王说:“还是说说!还是说说!如果真能办,我就给他五十万,对他妈、孙富民等都好嘛!”吴即过来说时,已是天主他们要走的前夜。第二日晨天主、富华就北去了。

王昌信听天主回来,大喜过望,说:“外孙!按道理林场是要赔我几千万才合的!干下这笔钱来,你也不要回荞麦山去教书了!我两公孙联合起来,开个跨国公司,好好地干他一场!男子汉就是要这样活!正因为我想干一番事业,四十几了也没结婚!事业不成功,我是不讨老婆的!像这些庸庸碌碌过的人一样,我才过不惯!我苦于是文盲!自己学了学,会写我这‘王昌信’三字!要像外孙你是个大学生,不是说了吹牛:那些县长我都不耐烦正眼看上一眼!”

天主一听,大吃一惊,又听他的生意经,其扎实、稳当、妥贴,又非天主这样日陷书斋、全无实际、尽是幻想的人可比了。天主想:“要是王昌信是大学生,取这‘天主’之名的,就是王昌信了!他也叫‘王天主’了!”一时佩服的了得。

但一提到打官司,他的苛刻条件就出来了。说:“我先说明:钱我一分都不出。你们出钱打。最后赔得三千、五千、一千万、三千万,对半开。你们那一帮人得一半,我得一半。”天主一听,说:“没大谈头!算了!”即和吴传义回来了。

原来王昌信欺天主年幼,极以为容易对待,出此刁难之策。又见天主又是特为此事赶回,认为天主对此事的关心,比他更急迫,就要利用天主的热情。而且想到最高院、司法厅的,比这县林业局长、林场的势力更大百倍了。都能从这县里把这几千万元砍去,那更可从他手里砍去了。到时天主这一伙人心黑,一分不给他,他难道有什么办法?又告状不成?所以决计自己一分钱不出。任由天主他们去闹。闹好了,他也好;闹不好了,他也不吃亏。不料主意一出,见天主就拒绝而起,走了,又失了主意,忙又跟来,说:“我这主意是合的嘛!你们也只轻轻用点力,就得几千万,没有我这桩官司作基本条件,你们又哪里去挣几千万元?就是俗话说没有这棵树桩桩,那来树上的鸟叫?”天主一听,更不像话,已憎恨此人了。说:“你还成心要戏弄人不是?谁是三岁小孩?你有诚意就谈,没诚意就算了。”王说:“谁没诚意?我是最有诚意的。所以才与你们对半开,说到底你们为什么关心这个官司,还不是为了钱?为了有利可图,要是没一点利,你会跑来?”天主说:“此话不假!是为利而来!但你当初与吴传义说请我打这官司,又不是为利而来?”气愤已极,就罢了。王昌信回去了。

陈福达说:“王昌信是最厉害的!可能要我和你大舅、三舅联合起来,才斗得过他!你跟他胡掺了干什么?这种人心黑,值不得怜悯。你倒是赶快回去了。”但孙家哪有一分钱?油也早光,肉也没有。日日就一碗苞谷饭下一点野菜度日,天主见母亲脸上横的直的,道道皱纹,一点肉都没有了。富民一声不吭,天天去森林里砍大树,准备卖柴火。但那些树砍倒,又搬运不了,异常的可怜,又要请人搬。一卡车也就七八十元,一点不划算。富文天天打野菜来吃。富春更瘦,只喊要回家去吃洋芋去了。天主无法,又去王昌敏家找洋芋来给她吃。天主想前那一百元都亏在里面了。即使他是为利而来,王昌信也为利找他。今日事办不成。他贴了来的车费,王昌信也应付回去的车费。所有的人都说,这有道理。这回去的车费该王昌信出。而且天主这么穷,而王昌信是家里还有一两万元的,一百元无论如何该出的。因此天主每日去要这一百元。

王昌信同样不愿放过天主这个机会,又来找天主,说:“我让到四六开了!六成归你们!但打官司的费用,还是得要你们出,你来去车费,同样你们出,我不付。”天主说:“算我出。我现在向你借一百元,怎么样?找人证来,证明我借的。”王昌信说:“我的钱都打官司打光了!你向别的借!几个月以后官司赢了,你也分得几百万,轻轻就还了!”硬是不付这一百元。陈福英就来找吴传义:“小舅,说也是你说的,富贵才会从昆明又跑回来。你与王昌信说说。”吴又与王昌信说:“万人都说这一百元你该给人家!打得成官司,你也该给;打不成官司,众人也是说该给!你打这么大的官司,这么小气,连这些农民看着都不像话。都说你是要耍弄孙天主,欺孙天主少不更事。”王昌信说:“谁欺他了?要欺也是你欺的!不是我叫他从昆明来的。”吴说:“你不叫我去跟他说,我耐烦去说?没花哪来的果?只要你没请我去给他说过,这一百元钱,我给得起。”王昌信说:“你借一百元给他咋了?还怕他还不起你?”吴传义说:“对喽!我正要问你,怕他还不起你?”

天主也大觉王昌信是在戏弄人,越想越气。陈福英见每晚天黑,天主从大黑山到小河边,那大黑山丫口上,从前虐疾死的几十人都埋在那里,最是阴邪可怕,日夜为天主焦心。而天主过那一段,草比他还深,路都看不见。草声刷刷,令人心凄。走时或唱了歌,或握紧双拳,凝全身精神灵气于脑,感觉才能过那一段的,越发恨王昌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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