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今想起,我在红瓦房的最后时光里,情绪极不稳定,并且是混乱不清的。从城里回来后的最初两天,我从早到晚,都处于一种兴奋状态,弄得马水清他们几个莫名其妙。但很快我就跌入低沉、自卑,并且被一种卑下而深刻的妒意弄得心神不宁,身心疲惫不堪。造成这种状况的全部原因是:杜长明来油麻地中学观看文艺宣传队的节目。
如果抛开纯粹个人的情绪,杜长明应是我青年时代所崇拜的形象。此人身材魁梧,面目威严,言谈与行为举止所显示出的那份气魄,都是我以后的几十年生活中很少再见到的。这是如滚滚洪流的人群中—个“人种”的形象。他的存在,给油麻地镇带来了莫大的光彩。当我日后面对上层社会里那—个又一个苍白的、灰黄的、发青的面孔,—个又—个软弱的、愚蠢的、猥琐的、连说话都说不利落的傻瓜蛋形象时,我无数次惊诧地想:像杜长明那样的人种形象,为何就不能上升到这些人现在的位置呢?我在心底里为杜长明抱了委屈:油麻地镇真是白白地糟踏了一个人种。
杜长明要来油麻地中学看节目,是镇委会办公室打电话通知校长汪奇涵的。汪奇涵得到消息后,亲自召集文艺宣传队全体人员开会。汪奇涵平时整天脸色阴阴的,很少讲话,偶尔说—句话,那么这句话所产生的作用便是:或是在两位友人之间埋了一颗仇限的种子,或是—下子毁掉了—个人本是很光彩的形象,或是使一个处于困境中的人—下子得以解脱。他对文艺宣传队只说了一句话:“谁出差错谁负责任!”说完话便走了,倒是邵其平一口气说了半天。
宣传队进入了紧张的排练。屋里热,排练场便换到了荷塘边的树荫下。夏莲香她们几个—定是在闹陶卉(当然与我无关——我想),引得陶卉红着脸,扬起拳头,一边吟吟地笑,一边又做出恼了的样子去追赶她们。她又穿了那件乳白色的绸衫,于是绿林间便闪过—片一片的白色,很像春天里有—只鹤在林子里飞行。
我坐在赵一亮身旁,很机械地拉着胡琴,心里很有点不自在。野外的排练,又面临了一片很好的景色,有几个男生就有点不专心,老爱往荷塘边上跑,去看树荫下一片凉水中那些悄然无声地游动着的小鱼,或去撵草丛里一只蚱蜢,使得邵其平不得不三番五次地唤他们回来。其中有两个是高三班的,心想反正离走出黑瓦房的日子也不多了,就不太买账,依然一副散漫的样子,惹得邵其平发了火。他们几个就从塘边走回来,撇撇嘴,说:“不就是—个杜长明吗?!”这句话在我听来,非常过瘾,如同喊出我之心声。那几天,我就常跟他们几个混在一块儿,时不时地做出一番消极的甚至轻蔑的姿态来。我瞧见邵其平用了牛眼狠瞪了我几次。那天,一出小戏正排练到聚精会神的状态,我趁众人不注意,将一块砖头投掷到池塘里,激出“咚”的一声,并大喊一声:“鱼!”众人皆回首望池塘,并有几个情不自禁地跑向池塘,把原本认真的局面一下子给粉碎了。而我却坐到椅子上,很认真地抓着胡琴,一副“时刻准备着”的样子,身心浸泡在忽地涌泛起来的—股快感里。
杜长明来观看节目的那天上午,天陡然变得清凉起来,油麻地中学到处可见的浓荫下,居然有几分秋的凉意。陶卉打扮得异常漂亮,那头发,黑而湿润,仿佛新出浴似的;衣服和裤子,皆是新换上身来的,还带着清晰的折痕。她被那几个女生围着,但竭力显出一如往常、平静如水的样子。她微笑着让人给她重新扎一下辫梢上的绸带,或是微笑着用纤细的手指撩—撩—个女生额头上的几丝头发。
杜长明来了,是由汪奇涵陪着,打校门口走来的。油麻地中学的全体师生都站到了廊下,向大路上观望。我却依然坐在室内的椅子上,很没有必要地调试着琴弦。
杜长明走进练场。他出现于门口的瞬间,室内因为他的身躯而黑暗了一下。大家都站起来鼓掌。陶卉站在夏莲香的背后,用双臂轻轻地拢了夏莲香的脖子,显出一副极可爱的样子。杜长明笑着朝大家摆摆手,并用目光扫视着我们。他显然看到了陶卉,在那一瞬,他的目光里分明流露出欢喜来,并格外地在陶卉的脸上多停留了—会儿。那神情仿佛是—位父亲忽然在人群里看到了自己的孩子。陶卉往夏莲香的脑后躲避着。杜长明在藤椅上坐下了,汪奇涵坐在他身旁。两人面前的茶几上,各有一只雪白的茶杯,泡了两杯绿得透明的绿茶。
陶卉的演出,异常出色、迷人。由于多了一份害羞和充分显示自己的欲望,因此无论是小妹妹的形象,还是小媳妇的形象,都演得很传神,并有说不清的韵味。小媳妇演得尤其好。那步子,那手势,那笑容,那言语,那眉眼,一切都很逼真,可又分明显示出这个小媳妇是由一个还带着童真气息的少女所演,于是,更有味道,也更加可爱。
杜长明笑眯眯地看,到了有趣之处,还掉过头来朝汪奇涵一笑,汪奇涵就呼应着,也朝他一笑。
演出后,邵其平让大家都搬凳子到外面的荷塘边,说要与杜长明照相。在我们忙碌的时候,我看到杜长明由汪奇涵陪着,一起走到几个女孩子那儿去了。他将手倒背于身后,与她们说笑着。陶卉就一直趴在夏莲香的肩头,一副小鸟依人的神态。
照相时,汪奇涵从藤椅上起来,“陶卉呢?”
有人回答:“在这儿。”
汪奇涵招招手,“过来过来。”
陶卉便害羞着走过来,按照汪奇涵的安排,紧紧地站在了坐着的杜长明身后。杜长明回过头仰起脸,“小鬼丫头!”充满了父辈的喜爱。
就在这时,我站在后一排的凳子顶头上,由于中间的姚三船一扭动身子,人—个个压过来,把我挤得跌在地上,而且跌在地上的样子还极难看,是跪在地上的。人群出现了骚动。我从地上挣扎着起来时,既看到了陶卉转过来的脸,也看到了杜长明转过来的脸。我爬到凳子上,很勉强地站在凳子的顶头,在夏日的阳光下,心中满是卑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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