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河估计是要流干了,谁也无能为力。它像个垂暮的老人,奄奄一息,更像一条筋疲力尽的巨蟒,在做着最后的垂死挣扎。
坏消息不断传来,先是说,下游北湖村的村民跟南湖村又起了冲突,县长孔祥云出面制止,竟被王瓷人他们打了。紧跟着又说,王瓷人带着北湖村民杀回到龙山县,说啥也不去沙漠了,两个县为了移民问题闹得不可开交。后来又说,谷水市做出决定,要从上游谷川开闸放水,给下游沙湖一点希望,好让那些张着嘴巴等水的庄稼解解渴。但是上游谷川也传来更坏的消息,谷川几座水库的蓄水量达到历史最低水平,已经无法开闸。
副所长章岩回来后,让林海洋将这次下去收集的资料拿给邓朝露,说尽快整理出来,要给上面报。林海洋说,石羊河快要断流了,如果真到了那一天,这个研究所便没有了存在的意义。“我们是搞学术的,没有河还研究什么?”说完,目光望着邓朝露,意思是邓朝露想不想跟他离开研究所,离开祁连,到更有意义的地方去?邓朝露一把打开那些资料,气急败坏地说:“干吗啥事都找我,你们不会整理啊?”她愤怒的样子吓坏了林海洋。林海洋默默捡起散落一地的材料,茫然地望着她。邓朝露又被那目光刺着,越发气急败坏:“看什么看,没见过女人啊!”
邓朝露的心情坏透了。当初听到秦雨跟吴若涵相爱,她的心里响过几声炸雷,所以没倒下,是内心还有几堵墙在支撑着她。那天在医院,师母楚雅和苗雨兰合着给她演那么一出,等于两双手合着用力,把她内心一堵最坚固最温暖的墙又给狠心地推倒了。她感觉无依无靠,几乎不能再撑下去。很快,导师秦继舟跟儿子秦雨的谈话又传到她耳朵里。
是苗雨兰跟她说的。苗雨兰说有件事要跟她谈谈,她就去了,结果苗雨兰说:“我真不知道你的心思在小雨身上,怎么可能呢,天哪,你们不是……”话到这猛地收住,尔后又自嘲地说:“看我这嘴,哪壶不开偏提哪壶。不过小露你也别急,你的婚姻大事阿姨也替你着急呢,但小露你要听话,不能乱来。”邓朝露心里咯咯响了几声,酸着心问:“啥叫乱来?”苗雨兰没有回答,而是说:“小露啊,小雨跟若涵马上要订婚了,我和你吴叔叔早就做好了准备,等他们忙过这阵子,就给他们完婚,你可千万不能闹,你一闹,全都乱了套。”
邓朝露眼里的泪已经憋不住了,她的心上已经被秦雨狠狠捅了一刀,现在苗雨兰又温情脉脉往伤疤上撒盐。但她知道不能哭,不能让苗雨兰笑话她。母亲跟她说过,这辈子她在谁面前都可以哭,独独不能在苗雨兰这个女人前落泪,一点软弱都不能有。她强忍着,语气冰凉地问:“我闹了吗,谁说我心里有他了?苗阿姨你放心,我就算嫁不出去,也不会跟你家若涵抢男人。”
“怎么说话呢小露,这话听着咋这么别扭?”苗雨兰脸上果然别扭了几下,旋即又问:“真没有?”
见邓朝露郑重点头,苗雨兰像是松下一口气,不过很快又说:“没有最好,小露你也是阿姨看着长大的,放心,就算姓林的对你不满意,阿姨也要想办法,帮你物色一个更好的,这事包在我和你师母身上。”
邓朝露差点就要破口大骂,姓林的对她不满意?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刺耳啊。后来她明白了苗雨兰的用意,那用意明显地写在脸上,傻子也能看得出来。明白后邓朝露就变得无所谓了,她谢了一声苗雨兰,然后告诉苗雨兰,她的事不用任何人操心。苗雨兰说怎么会呢,阿姨可不能那么绝情,说着从包里掏出一大堆照片,让她挑。邓朝露随便拿起几张,扫了一眼,说还是留给你家若涵吧,我用不着。她的话把苗雨兰脸都气青了,第二天就跑去跟楚雅告状,说她越来越没教养了,怎么看怎么像邓家英,楚雅很快又将这些话传到了所里。
这个多事之夏,邓朝露突然感到有很多东西朝她涌来,挤压着她,撕裂着她。以前的她单纯、透明,像个小傻瓜,现在这些人却一股脑儿让她复杂。更可怕的,这些人似乎不只是冲着她的爱情,还冲着她的导师,她的母亲。邓朝露果然就复杂了,一个巨大的疑问不可阻挡地跳出来,狠狠地把她压住。她翻不了身,也动弹不得,感觉周身压满了东西。那些东西带着颜色,带着牙齿,也带着毒。
我是谁,我来自哪里?邓朝露忽然就问了这样的话。她把自己吓住了,面色惨白。尔后,她身上爬满了蚂蚁,心上更是爬满了坚硬而又刻薄的虫子。她一刻也坐不住了,研究所这幢曾经充满诱惑充满温馨的小楼,现在变成了蒸炉,变成了电烤箱。她甚至看到,墙上每一块旧砖,都在冲她发出嘲笑。
她没了一点心劲,心思再也回不到工作回不到科研上,甚至觉得将此生囚禁在象牙塔里搞学术是件十分滑稽愚蠢的事,学术都成了这样子,还有什么搞头?尤其是副所长章岩津津有味帮下面作假,沾沾自喜地炫耀又有多少赞助到账时,更让她看到学术的末路,看到自己的末路。
让他们作假去吧,她气愤地摔开手头的科研材料,又把导师安排给她的另一个课题锁在了抽屉里,然后就坐在小楼里发呆。
祁连山茫茫苍苍。这山看似并不险,没有奇峰危谷,没有刀凿斧劈的那种凌厉,但你真到了它面前,就感到它的雄浑它的冷峻了。邓朝露是突然决定离开省城的,她要去见路波,她必须见到路伯伯。
邓朝露跟谁也没说,甚至没跟导师秦继舟打上一声招呼。自那天起,导师眼里多了东西,见到她不再那么从容自然,目光惶恐而紧张,想往她脸上搁,又怕,生硬地躲着,可又明显躲不开,反把她弄得心乱。还有说话的语气也变了,以前导师总是带着命令的口吻,根本不容她和其他弟子讨价还价,但那天起,导师对她,明显是另一种语气了。
导师语气里多了样东西,明显带着温暖,但是……邓朝露不敢想下去,很多事她都不敢想下去,现在她想躲。躲开那些谣言的追杀,躲开一道道诡异的目光,以及假惺惺朝她伸来的那些所谓的关爱之手。
路波在石羊河最上游杂木河水文站当站长,往杂木河去本来先要到毛藏县城,弄不好还要在那住一夜,因为从县城通往杂木河水文站的班车一天一趟。邓朝露不想去县城,更不想在那里留宿,她心里塞着急不可待的东西,她抄近道。以前跟导师去杂木河,他们是从草原上直接穿过去的,导师喜欢步行,喜欢走走停停,有时候甚至喜欢睡在草原上,他说他能听懂草原的话,哭泣或者歌唱的声音,能看到草原流出的血,草原以前是流乳汁的,现在流血。邓朝露起先怀疑,后来信了。因为她发现自己也能听懂草原的声音,不只草原,她还能听懂山的声音,河的声音,甚至能听到草木发出的微弱的喘息,便相信人跟万物原本没有隔阂,都是自然的生灵,生灵间当然会有感应。
现在邓朝露就有那强烈的感应了。真的,当她站在祁连山脚下,面对这片辽阔的草原时,心头的郁闷还有惆怅立刻减了许多,窄闭的心扉瞬间宽畅。她深呼了一口气,再呼一口,双臂不由得就展开,像是飞出的翅膀。哦,草原,哦,雪山,哦,我的牛羊。邓朝露学着青年洛巴的样子,连连哦出几声,抖抖肩,将旅行包往紧里背了背,急切地扑进了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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