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朝露并没在草原上遇到洛巴,这是这天里令她扫兴的事。她一个人孤独地走着,眼里没有了原来绿茵茵的草原,没有了肥美的水草和牛羊。跟前些年比起来,草原全然另番样子,早已看不见“风吹草低见牛羊”那种美景了,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大片草滩的消失,夏日里那连片的枯黄格外刺目。牛羊已经搬到很远的地方去了,这里养不活它们,原来叫牧场的地方现在都成了光滩。邓朝露用专家的眼光审视着这片草原,心里不由得就去判断水土流失的程度。她想,照这个速度下去,兴许用不了十年,毛藏草原就彻底消失了,下游更是不知该何去何从。一股伤感涌来,邓朝露的脚步变得缓慢沉重。她虽然不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但面对地下水位的急剧下降和冰川的提前消失,以及生态的日益恶化,内心的忧虑无法不重。兴许这是职业病吧,从她上大学那一天起,她的心里似乎就比别的女孩多了样东西,别人可以看着草原的退化无动于衷,看到沙尘肆虐顶多叹几声气,她不能,她马上就会想到许多,甚至想到死亡。是啊,死亡,河流死了,土地当然要死,那么人呢?
一片将要消失的家园。
邓朝露无不悲观地在日记本上写下这样一行字。她像一个哲学家一样,开始陷入宿命的思考,并被这种思考折磨着。有段时间她甚至沉迷到古代楼兰,沉迷到罗布泊。她翻阅了大量资料,那些从图书馆博物馆找来的资料还有照片刺激着她,震撼着她,让她越发地陷到某种东西里出不来。母亲邓家英为此很急,一段时间都不想让她学这个专业,更不想让她考研。母亲的观点是想让她简单,说女人越简单越幸福,母亲只想让她幸福。但导师秦继舟却抓着她不放,秦继舟看到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居然非常高兴,说她就应该像哲学家一样思考。“我们面对的不是一条河流,也远不是一个流域的存亡,而是人类繁衍生息的根本,人类到底何去何从。”这是导师的原话,是她大三的时候教授讲的。时间过去了这么多年,这条河并没有因为导师的呼吁而受到保护,开采仍在加剧,下游沙湖每年仍然以百分之三十六的速度加剧着用水量。这些水都要由这条河供给,可河是断然没有这个能力的。因为祁连冰川正在退缩,其速度快得惊人,就连国际冰川界也感到震惊了。雪线一年比一年远,以前只要到毛藏草原,就能感受到雪岭,哪怕是灼热的夏季,你也能感到来自天际处那道白色的力量。可是现在却很难了。邓朝露这阵就被火辣辣的太阳烤着,身上满是汗,这在以前的草原几乎是件很难想象的事。邓朝露小时候就常来草原,母亲和路伯伯是这一带的常客,她还跟着母亲在草原上住过好几个夜晚呢,记忆中草原上的人们夏天都要穿很厚的衣服。就算是她上大学读硕士那些年,草原也没这么暴热。刚跟洛巴熟悉的那两年,每次见到这个藏区的少年,他都是头戴毡帽,身上层层落落裹着衣服。肥腰、长袖、硕大的衣襟,虽然那是藏族传统,但也绝对跟这里的气候有关。要不然,他是走不动路的,热汗会像鬼怪一样,盗走他的精神,阻止他敏捷的步伐。但现在,还没到春季结束的时候,这里的人们就急着脱去宽大的藏袍了,因为他们比下游的人们更受不住太阳。
他们爱太阳,但他们不喜欢太阳发脾气,更不喜欢太阳把他们的家园烤焦。
可怕的太阳。
邓朝露吃力地走在草原上,这天的草原没有风,如今连风都成了稀罕,不得不频频掏出纸巾擦汗。可汗是擦不干的,她记起洛巴说过的一句话:“河流被妖魔附身后,草原便没了精灵,清风会绕道走开,到远处圣洁的地方去。布谷鸟飞走了,乌鸦却飞过来。”
邓朝露停下脚步,抬头眺望远处。她看不到洛巴说的那个远处,那个没被妖魔附身的地方。
天黑时分,邓朝露的脚步停在了白房子前。
这座白房子大约修于七十年代,或者比这更早。一开始并不是白色,某一天草原深处来了一干人,说要驻扎下来,研究草原,研究这条河,研究这个流域。他们拉来红色的砖瓦,拉来钢筋水泥,用清冽的河水将水泥和沙子和成浆,然后就在雪线之下修起了这座房子。一开始叫祁连山森林生态站,专门研究山上的树种、苔藓、动物还有菌类。后来又改名为祁连山水源涵养林研究院,研究的范围更广。邓朝露就先后见过这里的地面气象站、林内与草地气象观测场、小气候自动观测系统、林冠截留与树干茎流样地,还有不同海拔梯度设立的降水观测点、冻土观测点、径流观测场和一些叫不上名的固定监测样地。这里孕育着科学呢。关于这座白房子,青年洛巴还跟她说过一个有趣的故事,当时房子修起来,是红色,象征着科学对这个神秘山林的占领。但那醒目的红色怎么看怎么扎眼,毛藏草原的藏民们看不惯,认为这扎眼的红色会惊动山神、树神、河神。洛巴的父亲、一个草原上说一不二的汉子有一天找到研究院里去,说神灵不喜欢这样的颜色,让他们拿牛奶把墙壁涂了,草原喜欢白色,那是纯洁干净的颜色。院里的人们一开始听不进洛巴父亲的话,认为他是一个愚昧的人,满脑子充斥着迷信,还跟他讲了很多道理。没想到这以后洛巴父亲天天来,来了并不进院,就给他们唱圣歌。洛巴的父亲嗓音极好,如果是现在,他很有可能成为一名出色的歌手。洛巴的父亲平时很少唱圣歌,他的嗓子是用来喊醒草原的。
每天天不亮,星星还在睡觉,洛巴的父亲就醒了,喝过酥油茶,披上藏袍,他会来到辽阔的夜空下,放开洪亮的嗓子,冲远处的山,远处的河,远处的人们呼喊。洛巴的父亲会学很多种声音,马麝、雪豹、野牦牛、白唇鹿,只要祁连山有的,他都能学会,包括山鸡,虫鸟,他都会,学得十分逼真。他就用这样的声音来唤醒草原,唤醒那些还在梦乡的人们,该起来看太阳了。草原上的人们是不能错过太阳升起那一刻的,洛巴的父亲因此有了一个“喊山者”的雅名,但他从不承认自己是喊山者。他说他喊的是人们的灵魂,灵魂不能久长地沉在睡眠中,那样会生锈,就跟天空不能久长地被乌云遮蔽,那样不但看不到太阳,也看不到月亮。但他绝不学两种声音,一是狼,一是乌鸦。那是鬼魂附身的人才会发出的声音,是邪恶之声,死亡之声。洛巴的父亲就这样喊了一辈子,后来他死了,用火烧死了自己。这是一个痛苦的人。邓朝露第一次听到洛巴父亲的故事,就感动得呜呜大哭。洛巴的父亲是孤独而死的,绝望而死的。因为草原上那些马麝、雪豹、野牦牛、白唇鹿一个个没了,再也听不到这些伙伴的声音,他的嗓子失了灵,发不出任何声音。后来他拿刀割破了喉咙,用枯树枝还有艾草点燃一堆篝火,坐进去,跟火一起消失了。洛巴继承了父亲的遗志,但他不再喊山,山已经喊不醒了,洛巴用双腿代替父亲的嗓子,他跑山,不停地行走在山峦与沟壑间,行走在河流上下……
洛巴的父亲在那座红房子前唱了一个月,里面的人终于被喊醒,他们不再小瞧这个穿藏袍揣藏刀喝着酥油茶的男人,他们开始敬重他,并在他的指引下,拉来涂料,将这座雪线之下冰川之下河流之下蓝天之下的房子涂成了白色。
白房子便成了草原的一个象征,一个立在极限处的略带缥缈的梦想之地。藏人们称它吉祥地,汉人们称它白房子。
秦雨之前就在这里工作。
邓朝露本来是要绕开白房子的,某一天起,关于这座白房子,在她心里全变了味。那些温馨甜美的记忆,全都变成了苦涩的泪水,变成了伤。她的爱情种植在这里,在这里发芽,偷偷生长,快要见太阳时,却被乌云遮蔽被暴雨浇灭。邓朝露不久前还发誓,再也不到这伤心的地方,要在心中永远将它忘个干净。但走着走着,脚步还是不由自主来到了白房子前。她站在外面,站在苍茫的暮色下,伸出目光,有点不甘心地望着里面。白房子四周很静,里面也很静,黄昏把它最后的光芒洒到了草原上,也洒在了这座宁静的院子里。太阳残留在草原上的热浪跟马牙雪山吹来的冷风裹在一起,让草原在夜晚降临前变得模糊,变得让人看不清它的真实面目。神秘趁势压来,攫住了邓朝露的心。她站在晚风中,发了一会儿呆,脑子里想起以前一些事。那些事里有她跟秦雨的一次致命邂逅,她少女的情怀如何不知不觉中为一个男人打开,尔后心就再也不能宁静。现在站在白房子前,她仿佛看到以前那个自己,看到那个一步步走向爱情深处的女人。后来她叹了一声,冲自己说,爱情死了,被那个叫吴若涵的女人夺走了。邓朝露你真没用,连自己的爱情都看不住,你还能干什么?正在气得跺脚,院子里传来脚步声,邓朝露抬头看时,就见研究院的老院长范琦走了出来。
老院长也是邓朝露的老师,邓朝露读大学的时候,范院长还在北方大学,后来调到了这家研究院。
“是小露吗,真是小露吗?”范院长看到了她,急慌慌地走过来,发出一连串惊喜的声音,看清是她,脸上表情一下生动。“真是你啊小露,你妈今天刚来过,天这么晚了,你怎么这个时候在草原上?”
“我妈来过?”邓朝露惊讶了,真是没想到,母亲也会在今天来白房子,目光下意识地四下里张看,好像母亲的影子还在。
“下午四点走的,来拿一些数据。”范院长说着,接过她手里的包,硬要拉她进院,还一个劲地冲院里喊:“都钻宿舍干什么,快来看,山上来客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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